第一章 已无助力,再无全力,更无实力 一照面,两个回合。 三鞭道人,狠绝江湖,凶动武林,居然眇了一目,断了一指。 以三鞭道人的盖世神鞭,居然敌不住一个连起立的能力也没有的少年,手上的一支竹签和一片莲藕。 三鞭道人居然折在一个未涉江湖的少年人手上! 更可怕的是这少年使的只是两件跟食物有关系的“兵器”! 伤,固然痛! 但对三鞭而言,羞、忿、恨,更令他痛苦。 愤恨使他不顾一切: 只求伤敌、杀敌! 换作平常的武林人物,伤得那么重,挫得那么深,早都会撤退保命了。 可是三鞭不! 他纵横江湖,杀人千百,害人无算,只有给他残害的在他面前跪地求饶,在他鞭下哀号求生,哪有今天的狼狈和受创! 如果对方是已成名的一流高手,例如是传说里的懒残大师、“不死神龙”冷悔善、“血影神掌”归无隐、“血手屠龙”欧阳独、“血洗长街”江堂竞、诸葛正我、“千里孤愤”雷剑心……他早就虚晃一招,走为上着。 他能在江湖刀口舔血,浮沉多年,依然屹立不倒,而且受到朝廷、宦官器重,在武林、江湖都是一方之尊,除了他的武功有过人修为,做人有一套绝学,背景有高人支撑外,他见风不对,见势不妙,快溜快着,逮他不着,倒是占了首功。 只不过,这一次,他却负了伤。 因为他大意。 大意是因为眼前二人: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少年人。 少男和少女。 他还认识少女的娘,他嗤之以鼻。在道人的心里,那女人只是一个弃妇。要不是他怕触怒太保大人,以及那妇人的姘夫,他早已都把这如花容月貌的母女两人淫辱了! 不过,少保大人当然他惹不起。 那妇人的姘夫他也自知决非其敌。 所以他忍了下来。 至于那少男,根本不良于行。 他受命趁诸葛小花一众南下平乱未返京师之际,把“一点堂”毁了,杀光诸葛门下大将,让诸葛回朝之际,已无助力,再无余力,更无实力,大挫他的锐气,这原是蔡京兄弟父子的密谋。 对他而言,或认为这计划胃口太“小”了! 凡举他主掌的阴谋,不管是使元十三限精神错乱,自在门内兄弟阋墙,雷、唐、温三家互斗火拚……莫不是足以颠覆武林、震动江湖的大事,有的是受蔡京、蔡攸、蔡卞的指使,有的是跟多指头陀、龙八、一爷等人的联手合作,而今,只是在一干主将离京后,消灭他们的大本营:“一点堂”,那只是小事一桩而已! 所以,他以为这次“进侵一点堂”的行动,对他而言,只是“小菜一碟”而已。 对这“铲平一点堂”的构想,原先负责策划的一名来自少保府总管“十拿九稳”的计划是: 第一步:时机与藉口:由于诸葛先生也得皇帝倍重,而且武功卓绝,是以,要灭一点堂,一定要等两个时机: 一,诸葛先生及其亲信如哥舒懒残、舒无戏等离京,如果诸葛和旗下高手均在,硬碰硬只怕谁也讨不了好。 这点,纵权倾天下的蔡京,也是有所顾忌的。 何况,赵佶一直不肯听蔡京所言,铲除诸葛一系,正有留诸葛一脉和他们朝野之间的力量,保留制衡之意。 对这点,任谁也不敢怒犯天条。 毕竟,蔡氏兄弟父子和一众奸佞,其权力还是来自于天子,没有皇帝的撑腰,他们也就作不了威更作不了福。 ──作为主子,固然可以对奴才张牙舞爪,而奴才也可以才更张其牙而舞其爪,其他各类奴才中的奴才,更可以对无辜百姓予取予求,但第一不能触犯跨越的禁区就是: 决不能在太岁头上动土! ──谁是“太岁”? “太岁”就是他的老板、上司、主人,或者皇帝,总之,是权力赋予他们的来源。 但是,这些依附权势的宦官、奴才,如蚁附蛆,如锈蚀铁,如同恶瘤,由于腐败,侵蚀消融了主子的生命之后,终于也断送了自己的前程与性命,同归于尽。 二,必须要找到理由,不,藉口,才能动手。 不然,诸葛回来,自有一干朝中大臣为他撑腰弹劾,蔡府的人得要费力拆解,别的好应付,不过,如果理太屈而气过壮,万一招怒天颜,以为胆敢翦除维护万岁基业的功臣、侍卫,那可是重罪难逃。再说,别的不怕,诸葛一脉高手,上有天子青睐,中有自在门的天衣居士、懒残大师这等高手匡护,下还有江湖帮会“金风细雨楼”、“桃花社”、“发梦二党”的支持,一旦出师无名,很可能会遭强力反扑,不易拆解。 幸好,罗织罪名,自古以来,何愁没有! 有心赃栽,决躲不了! 正好,无情跟蔡奄、蔡摘起了冲突,加上无情为了自保,而且盛怒于对方出语辱及仇烈香,一出就是重手,蔡家兄弟一起负伤留痕,这可激起了蔡卞的狂怒。 蔡卞决意纠合他全部武林势力,绝灭一点堂! 蔡京正中下怀,暗中批准并促成此事,更调派座下高手襄助。 这就进入了第二步骤: 豹去威犹在! 鹰飞唳长空! 诸葛正我虽南下随军平乱,蔡京亦派大员随报诸葛小花一干军机重将行踪,由于诸葛行军神速,策计莫测,也不断有传言他已正在北返途中,所以,他们下手要趁速! 可是,留守一点堂的这干高手中,舒大坑比较倏忽无定,他们首要打击的,就是稳重、持重、庄重,但处世却亦庄亦谐,童心未泯,在这干“自在门”的高人中也最为诸葛先生倚重,责任特别沉重的大石公。 他们第一轮“攻势”,就是邬燊乔、何问奇、高兴远、林清粥等护院,只是探探路。 但主持这件事的“天大地大,十拿九稳”柯酒诚,决未想到,那四大护院竟完全不是无情、铁手、萧剑僧之敌,败得一塌胡涂。不过,对他们而言,败,没有关系,他们只是遣这些食客去“探探路,摸摸底:,万一去送了性命也不足惜。 到第二轮攻势,反而主旨在于将诸葛先生一早布署好力邀刑部过来调停这件事的朱月明引走,以及吸引住铁手、萧剑僧这干战斗的主力,离开一点堂,逐个翦除,只不过,谁也没想到,中间插入了个痴痴楞楞的关七,反正,这人已疯了七分,也没碍上什么事。他们第二批“夏侯四十一”名杀手,再来杀了无情,烧光一点堂,泄一口忿气! 本来三鞭已认为杀鸡焉用牛刀,自己已不必亲自出手了。 他原想加入林十三、张怀素那一组,伏袭铁游夏和萧剑僧,还顺手把朱月明也杀了──他看这小胖子不顺眼久矣。 他甚至认为这胖子刑总跟自己是同一路的:奸诈小人。 越奸诈狡狯的小人,反而越喜欢忠诚仁厚的人,因为这才可以让他大肆发挥,任哄任讹。对同类狡狯小人,反而十分顾忌。 那么,第二轮攻势呢? 那是他们一早已计划好,由张怀素师兄弟伏击大石公。何况,张怀素的师弟所习的武功,正好是克制大石公的独门绝艺的。 结果,张怀素师兄弟没讨着好,但大石公也不慎中了毒,更受了内伤。 加上,蔡卞虚报南方战情吃紧,让兵部下达命令,要大石公前往支援诸葛先生,可谓强敌已去,一点堂决难侥幸。 是以,三鞭道人自份必胜,一点堂只剩下了那个“残废”,还用不着他亲个儿出手! 就用“夏侯”出动,即可荡平“一点堂”,铲平自在门了! 第二章 无法闪躲,无处遁形,无可回避 他以为这样。 他满以为自己是对的。 一个人以为自己是对的,赢的,占了上风的,所以才会大意、疏忽、为敌所趁。 他以为诸葛已走,要铲平一点堂,易如反掌,根本用不着劳师动众。 所以,当“十拿九稳”柯酒诚布署调度,招兵买马去投入“铲平一点堂”这一役,他甚至认为柯酒诚是大惊小怪,多此一举了。 ──才不需要那么多的高手与重将,投入这么一个能轻易摆平的战场,那叫小题大做,浪费人力! 所以他让“夏侯四十一”去杀。 反正,“夏侯”顺利得手,也就是他的功劳;若不得手──那不可能!哪有三十九名杀手还杀不了一个一步路都走不动的少年人! 结果,这种奇事真的发生了! 一批一批的杀手掩杀过去。 一批一批的杀手没有回来覆命。 于是增援。 无功。 又增。 到了派出紫衣战士仍然无功,三鞭道人本来在做一件伤天害理的事,可是,发现已要出动到胄甲骑士,他已知不妙,马上调出了任劳任怨,然后自己也马上中止,赶赴一点堂,当然,当他赶到的时候,“夏侯”杀手,就只剩下十名最基本的黑衣杀手了。 武功、辈份愈高的杀手,死的越是一干二净。 三鞭心中大为震惊。 ──敌手,仍是那站不起来的少年!顶多,再加上一名妙龄少女和一名酒徒! 这时,他已警惕、提防。 所以,他佯作与他们对话,更让他们彼此之间互相调侃,甚至他可以忍耐让他们吟诗谈情──肏他娘的!就看待会儿怎么把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分尸──他一直在蕴酿布署着他的“杀神鞭”! “杀神鞭”一旦在敌方上空、四周布成了一圈又一圈的虚拟鞭阵后,那么,一旦发动攻击的时候,敌人无论沾着他刚才鞭劲黏过的任何所在,都会发出鞭劲反噬回攻,也就是说,在发动之前,其实,敌人已无法闪躲,无处遁形,无可回避,必死无疑。 他让他们针锋相对。 他让他们聊天。 甚至他们吟诗,他忍。 他们居然在谈情,他强忍。 他为的是一举击溃他们。 他的鞭势已布好。 终于发动。 仇烈香迎了上来。 他看见这小姑娘迎击漫天鞭圈,又给鞭劲绞激得衣衫尽贴腰身胸脯之际,所呈现的美好身段,三鞭道人就有一种喉咙干裂、袂裆崩爆的快意。 可惜,无情却用一支竹签刺瞎了他一目。 仇烈香攻入了他长鞭不及的范畴。 但他还有短鞭。 他的短鞭比长鞭更毒。 ──这鞭就叫“一寸鞭”。 一寸短,一寸险。 鞭法则名为:“欲仙欲死鞭”。 ──以三鞭道人的为人,这鞭法顾名思义,已不必释言。 不过,却让无情的三片莲藕,破了他的鞭法。 鞭法有了缺口。 仇烈香剁了他一只手指。 三鞭连受二创。 不过,他负痛不乱。 他还有绝招。 什么是绝招? ──绝招就是人到绝路时的救命、要命招式。 三鞭道人的绝招是什么? 鞭。 ──仍是鞭。 三鞭道人号为“三鞭”,他的确有三条鞭子! 他的“鞭”,是一鞭比一鞭厉害,一鞭比一鞭更恶毒、难防,更可怕的是,也一鞭比一鞭短,一鞭比一鞭险,一鞭比一鞭让人猝不及防。 他现在短鞭已然脱手。 但长鞭仍然在手里。 鞭卷无情,像一条长蛇,卷噬无情的颈项! 他恨无情。 无情用一支竹签夺了他一目! 如果不是无情的藕片,他也不会失手让仇烈香切断了他一根手指! 一切祸源都在无情! 他要杀了无情! 鞭如蛟龙,卷向无情的颈项。 无情的颈很长,很倔强的秀,后颈脖根上还有些细绒毛儿,倒生上后脑勺子去。 ──如果给那布满倒刺如棘的鞭子,缠上了他脖子,那么,几乎可以不必想像,也可以知道折断的悲惨下场。 仇烈香知道三鞭已然反攻。 ──这名动江湖的恶道已给激怒。 这人不好应付,这一鞭更在盛怒中出手,甚至已忘了布署。 ──刚才遍布雷霆,把他们的去路、退路全然塞死,才施杀手,而今,已在怒急攻心中完全忽略了布局,只求一鞭将敌手击杀! 这种杀法当然不够稳健,非高手所为,但这样子的雷霆一击,要躲开、要破解,反而只有硬碰硬,更不易化解消除。 以真正的作战经验、武功实力,恐怕无情和仇烈香与三鞭道人,都尚有一段距离。 那鞭梢捷若蛟龙,一下子已拍勒勒勒的剪绞而至。 仇烈香却没马上出手。 这一鞭很烈。 她知道。 这一鞭很有杀力。 她也知道。 可是她没马上反应、反击、反扑。 她在看着无情。 她亮着一双明眸,就在看无情怎么个反应! 坦白说,这一刹间,无情在月下瞥见这女子那一双明媚的眼睛,他几乎失去了杀气,没有了反应(对那一鞭的攻袭)! 可是不能。 因为那似黑蟒一般的鞭子,缠上他脖子的时候,他就永远再也看不到这女子那么好看的一对眸子,同时也会绞住仇烈香的玉颈,同样会把她那一截玉也似的脖子拗断勒碎。 所以他一定要反应。 要反击! 他要保护她。 他是男子,应该保护女子。 他是一点堂的人,他要保护家园。 他是好人──至少,他想做个好人──所以,他要打击恶人。 这是他的本性。 也是他的责任。 他虽然未曾踏入江湖,但朝廷的斗争,本身就是一个江湖。 什么是江湖? ──江湖就是有纷争、有斗争的地方,同时,也是有梦想有激情的所在,更重要的是,邪恶与侠义都非常分明、深刻的场地。 按照这种理解,无情就算未踏足江湖,但他已一样入了江湖。 因为,这儿就是人事倾轧之地,斗争剧烈之处: 朝廷。 ──朝廷,就是政治权力的中心。 政治,就是把人性逼出了本性与恶性的淬炼之所。 只不过,江湖的龙争虎斗,比较直接、肢体、打斗,立判生死一些,而朝廷显得你虞我诈,更加深沉、阴毒、欺诈,你死我活一些。 第三章 情迷一点堂 无情仍在一点堂。 他虽未入江湖,但一点堂就在朝廷,朝廷就是更险恶诡诈的江湖。 他其实就在江湖。 人在江湖。 ──只不过,他此际,情也在江湖。 这个江湖,端的是要比外面的江湖更凶险、更武林。 什么是武林? ──武林就是有打斗、有杀戮、讲杀戮、讲恩仇之地。 今晚,此时,这地方,正是腥风血雨,杀戮满堂。 这是仇杀的武林。 也更凶险的江湖。 ──他如果不能和师兄弟们把来敌杀退,他们就只有葬身火海,既保不住一点堂,甚至连自己心仪、眷恋的女子也保不住。 追杀是在江湖上打滚过很多岁月的,他跟诸葛先生的关系,虽然一早已开始了,但仍由舒无戏收为食客,诸葛转折让“君无戏言”舒无戏授他腿法,直至收他入门,但因还要派他在江湖中卧底、办案、潜伏,所以关系并不公开,也只几名自在门里的人和一些深悉诸葛小花运作方式的高手才知内里乾坤。 ──就连萧剑僧,作为诸葛正我的义子,也有一段曲折。 萧剑僧一度加入一个谋刺皇帝,意图改朝换代的“神秘组织”里,他甚年少,就有出色武功、凌厉杀志,终于在一次行弑时,为诸葛所擒。诸葛知他为人利用,故谆谆善诱,为教化开悟,让萧剑僧觉省过来,迷途知返,成为了“自在门”的一员悍将。 故而,萧剑僧平素戴面具杀敌,不只是因为他五官俊秀,丽质天生,而也因他曾闯入皇宫闹事,至少有御前带刀侍卫一爷、龙八、米苍穹、林灵素、舒无戏……这几名高手,或许与他朝过了相,虽然这些大内高手,大都是世外高人,或与诸葛一向交好,或不欲与自在门为敌,或不屑于理会萧剑僧这些末辈,但萧剑僧自不欲连累诸葛正我,故多罩以面具再出手御敌。 ──是以,武林中就多了一名戴着傩神面具的青年高手。 大部分的武林同道,还不知这是“自在门”年轻一代的高手,偏远边陲地区,更不可能风闻知悉──就算知道了有这个人,也不能一口咬定的说: 这个戴面具的人就是朝中诸葛先生麾下高手呀! 因此,在后来诸葛先生要翦除蔡京设在地方武官与武林之间最强大的党羽之一:惊怖大将军之际,他才同意追命与萧剑僧不同方式的自荐,先后混入“朝天门”,再逐步掌握大将军机密,以及试图颠覆和瓦解“大连盟”的势力和实力。 追命出身坎坷,是饱历江湖战斗,历尽苍桑,依然存活。 铁手入门时间虽比无情迟,但远比追命为早,他能担重任,处事有方得体,勤学有成,功力高深,故诸葛先生已遣他在江湖上破案办事了。 也就是说,不管是萧剑僧、铁游夏还是崔略商,都不是第一次出手,都能饱历武林杀阵。 但此役则肯定是无情第一次正式出手、参与杀伐的大型战役。 对无情而言,这是他的一个考验。 他只许成,不许败。 ──因为败,会一败涂地,甚至无法幸存。 他也只能活,不能死。 ──因为一旦送命,死的可不只是他,恐怕连眼前他所喜欢慕恋的女子也得枉送性命。 所以,这一战对无情而言,无疑非常重要。 不能有失。 败不得。 死不能。 可是,就在这死亡之鞭急卷过来之际,无情竟在这一刹失了场,更失了神! 他失神的原因,居然不十分合理。 更明确来说,是十分不合理。 甚至是荒谬的。 因为就在这一刹那,无情在近处看仇烈香。 这对敌的刹瞬间,无情跟仇烈香可谓离得极近。 那是因为仇烈香生怕无情遭受伏袭(她总是觉得今晚的伏杀非比寻常,所以她才沉不住气,毁了答允她娘亲的信诺,开门入院,前来维护这个不良于行的男子),所以,一刀得手,又迅速回到无情身畔,为的就是匡护无情。 她挺刀护在他身前。 两人离得很近。 无情见仇烈香杀入鞭影,也生怕她出手遇险,也推动轮椅,往前推进,设法救援──但就在这时际,仇烈香已得手掠回他身边椅前。 香风扑鼻。 如兰如馨。 ──也不知怎地,满园血腥,只要烈香一近他身侧,他就浑然全不觉杀戮之气,只觉如沐香花,如浸德馨。 就在三鞭发鞭反击之际,仇烈香正值回首,看了他一眼。 这时候,他们距离得好近好近,近得仇烈香的发绺,扫上了无情的眼睑。 无情就在这近处看到伊的眼。 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那白处竟让他一时完全浑忘了一切,掉进一个清澈的池里,而那黑瞳如一口深深的井,使他不惜坠落而深陷其中,永不浮升。 他小时候喜欢看星。 星星在天空深处闪亮,每一次霎眼,都像跟他的一个招呼。 那时伴他的,只有星星,还有寂寞,久而久之,他把两件事一起堆叠了: 星星就是寂寞。 自那天的尽头,星光寂寞的闪亮。 可是这对星星离他好远好远,寂寞却亘长离他很近很近。 但就在这个晚上,星星照亮了他的心意,而且仿佛就在他身畔,垂手可得,随手可摘。 摘星。 ──以他的寂寞。 他的心。 他在皇宫早看过许许多多从各处各地各阶层入宫来的美女:大家可能因为他是残废的,就没那么多禁忌,加上他曾小试锋芒,在救护圣上遇弑一事也有保驾之功,所以大家也多任他在禁宫自来自去,是以,燕瘦环肥,浓脂艳抹,素妆淡粉,清丽妩媚,无不尽收眼底,可是,他就没见过这么一个女子,这么美,这么近,却更加的美,还那么媚,那么的俏,吐出来的气息,也那么如兰如馥,而且,这一双眼,哀怨还略带娇嗔,明丽却自具凌厉,艳绝了人寰,只有天上的星星才有这无穷的魅力。 他竟在一时间迷惚。 他迷失在这眼色里。 沉溺在这双眸的丽色里。 可是这是生死关头。 鞭已卷至。 他依然未醒。 生死之间。 他多想这一刹就是永恒: 他可以永远的看着她,凝视她那一双眼,直至淹死在这双比酒更酒比毒更毒比深潭更深的情目中,溺毙沉潜,直至永远,也在所不惜。 可惜,不能。 而在同一刹间,仇烈香无由的一阵心跳,仿佛,也感觉到这男子对她的真情深意,绵绵无绝。 如果,这刹那静止了,就是永恒了,就不会以一回深情,换来两造伤心;从一场风暴,步向四处绝境。 生死片瞬。 他们却两情缱绻,一时物我相忘。 第四章 只要爬起来比跌倒多一次 真正要做到物我两忘,可能就要付出生死相隔的代价。 鞭子来了。 仿佛,来自无尽的时间,无尽的空间,无尽的恶毒、卑鄙与杀戮。 仇烈香回望无情的时候,芳心是既好奇又忭喜的。 她发现无情两度出手,一使三鞭致瞎,一使她轻易剜下恶道的一只手指,她就知道她刚才奋不顾身维护无情,可能是错了,上当了,因为无情的暗器手法,可能不在她之下,而且非但不在其下,可能之奇之创、之妙之速,还在她的唐门暗器之上。 ──至少,那不是唐门那一路子的“暗器”手法…… ──那该叫什么呢?不是“暗器”,那么,还有什么叫法呢? 就在这一刹,仇烈香也灵光一闪,悟出了一点:原来,“蜀中唐门”自诩为“天下暗器手法,尽在唐门”,可能还是讲的过满了、太自负了。 ──看来,世上还是有别的发放暗器手法,是川西唐门所不知的,所未学的,所不足的! 而且,就出现在眼前一个羸弱少年身上! 他的手里! 这使得仇烈香幡然一悟。 蓦然一省。 ──这一悟,对日后蜀中唐门的影响力和势力,何等重要;这一省,对以后腥风血雨的江湖,又何等举足轻重,何等扭转乾坤。 然而这都是后话。 对仇烈香而言,她这一次,拧首回眸,为的就是把定心意,暂不出手,且看这刚才还在装羸弱不知打什么鬼主意(想到这里,仇烈香脸上不由一热……),现在可不要再越趄代疱自己奋身去帮他(他刚才居然还有余力去护着那一串莲藕哩……),且看他又出什么奇招来破解,应付这一个要命的攻击! 可是,她一返首,就看到了无情的眼神。 她看到他那一双眼,仿佛一句话,刚刚说完,却下眉头,又上心头,千言万语,无尽无尽,爱意爱意,心头心头! 一下子,她已失足掉了进去。 没顶。 再也浮不上来。 挣脱不出来。 她一时间,还没意会到,那是怎么一种情愫,但就在她一失神之际,危机已现! 因为无情沉溺在她明丽的眼色里,而忘了自己,更别说敌人了! 而仇烈香也一时沉缅在无情的眼神中,一时忘了危机,忘了今夕何夕。 谁也不能留住时间,时空都是残忍的! 如果这一刹是永恒,那该多好! 可是,他们在这一刹的忘情和真情里,却都感觉到了一种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只此一瞥,此情不复的震撼! 这看来荒谬,因为在恋爱中的男女,没有什么事是完全不会发生的! 所以这两个机灵的年轻人,却因眼窗对眼窗,心照着心这一刹的惊艳里,几乎成了惊情的一对亡魂! 鞭忽然卷至。 鞭风裂空,惊破二人深情之对望。 鞭劲激碎无情、烈香的迷神。 仇烈香这才发现:无情是真的没有能力去招架这凄厉之鞭劲! 无情同时也发现仇烈香警觉时已来不及去拆解这一鞭! 生死 存亡 就在这关头! 现在的情势是: 如果鞭稍先缠上了无情的脖子,自然就会勒紧,同时也会卷住仇烈香,那鞭子就像一条灵蛇一样,首尾呼应,也会马上飞缠住仇烈香的双肩,还会迅速向上束紧,这一来,仇烈香也只有香销玉殒的下场了。 光是为了这一点,无情只有拚。 没有后路可以退。 ──就算他避得开,他也决不能避,因为他决不能让三鞭那丑恶的鞭子沾上仇烈香的玉颈! 决不能! 绝不可以! 可是,那鞭身以狂扫式大包抄的卷了过来,如果他躲得了,仇烈香便躲不了;如果仇烈香能及时得脱,他就只好硬受这一鞭了! 三鞭道人的“搜魂采花鞭”不是寻常人禁受得了的! 那怕是一流高手,也绝对禁受不了! ──那是鞭中不二,也杀势无敌的搜魂夺魄杀阵鞭! 无情再来不及选择。 他只有应变。 他的身子忽然往下一滑。 他是坐在轮椅上的。 他的下肢并无支撑之力。 只不过,他的背脊一直坐得很挺、很直。 一般而言,只有饱受舞艺薰陶或对舞蹈有极高修为的,才会腰脊能长期在端坐时,仍能保持那么直、那么挺。 可是,无情一直要求自己,在平时坐姿也能保持这个难度,因为他觉自己下身已半废,若还不能保持上身的挺直,不但让人看去太过颓废不振,连他也觉得自己欲振乏力。 由于他出身坎坷,双腿暂废,苦不能行,先天羸弱,所以他对自己的要求也特别苛刻,是以他医卜星相、韬略机关、行军布阵、琴棋书画,无一不学,无一不通,无一不精,而且,还专门苦学轻功。 可是,像他连站立也难以平衡的人,又怎可能轻易学成高深的轻功提纵术呢?所以,他跌倒了,又爬起来,爬起来,又重新摔倒,然后他又再度爬起来…… 因为只要爬起来比跌倒多一次,那就是胜利。 所以,他遇挫不折,遇悲不伤。 当一个人没有后路可以退,他只有认栽,或者绝对坚强。 无情只有比人更努力四倍! 更奋斗四倍! ──人家只要一次就学成的东西,他要用四倍的精力、四倍的时间、四倍的用心和毅力! 如果,他也能在一倍的时间之内就学会,那么,他就用另三倍的时间来让自己更娴熟、更精专、更另创一格! 所以,他把擒拿手练成“拿情手”,更把一般的暗器练成了“明器”! 由于他一直都坐得那么挺直,除了他在对敌时,反而有时低着头,好像为草地上的小虫、蚱蜢、含羞草而吸住了注意,但仇烈香多半见他,除了忧愁的时候若有所思,不然,都是昂首挺脊的,所以,乍见他忽然滑倒下去,悚然一惊。 这一惊更使仇烈香反应慢了一慢,缓上一缓。 这使她来不及应付那一鞭。 不过无情已一把手搂住她。 搂住她的腰,一搂。 仇烈香就往前倒。 倒在他身上。 怀里。 两人拥在一起。 无情白生生的手在淡紫的袖边露出来,紧紧的按在仇烈香纤秀的背上。 他怕她受到伤害。 他要保护她。 ──尽管,他连站起来的办法也没有,但一个真正男人要保护一个女子,不在于他是不是站得起来,而是在于他有没有一颗坚强的心志,以及爱护她的心。 这点比什么都重要。 无情滑了下来。 他的背还窝在轮椅里。 仇烈香也倒了下来,颜脸也窝在无情襟怀里。 那鞭圈打了个空,拍的一声,就箍在椅背靠颈上,自动束紧。 三鞭冷哼一声,他的腕力陡增,打算以一口真气,把无情、仇烈香连人带椅,扯过来他的杀伤力范围里。 然后,他就虐杀男的。 奸淫女的。 ──报此大恨! 深仇! 第五章 两个人一张轮椅和三鞭 可是,他一扯,没有扯动。 他冷哼一声,强聚功力,再扯! ──还是没有扯动!? (见鬼了!) 他简直不敢置信! ──那瘦小伶仃的无情,加上娇小轻灵的仇烈香,能有多重! 他自度自己的腕力和内力,如果全面施为,像那样子的来个五对人儿,他也可以轻易将他们一鞭甩飞八丈高,落下来摔成肉浆。 的确,他最得意的一个纪录也是:他一鞭就把十七人卷飞,掉在岩地上半死不活就只剩两个,其他十五人全都头破额裂,肢离破碎,死的甚惨,其中包括五个是小童,三个妇女! 那是他得意杰作。 他虽负伤,但决不减他的自恃与自负:这两个小崽子是什么东西!只是误打误撞、自己一时大意疏失,才遭了误伤。 可是,他一扯不动,再扯依然,三扯,这会蓄力而发,也纹风不动! ──怎会扯不动!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如同千斤闸!? 他沉叱一声,见那对年轻男女居然仍趁此缱绻一起,仍缠绵在椅子上,他顿时怒火中烧,全面聚气,猛然发力,要把二人一椅,连根拔起式的扯了过来! 这下他发力甚猛、不意手上一轻,那股蛮强沉稳的抗力陡然消失了,但他扯力一时不及卸减,一时间,轮椅、男的、女的,都向他陡然猛撞了过来! 对三鞭而言,这是生死存亡一刹那。 可是他不明白为啥会这样子。 三件事物,一齐、分别向他撞来、冲来! 两个人和一张轮椅。 飞奔向三鞭! 这一回,到三鞭没有选择。 是他自己发力把这三件事物扯过来的! 这时候,他唯有希望任劳、任怨这“二杀手”能替他挡上一挡,所以他尖嘶了一声。 ──这是生死关头,只要他能回上一口气,抵住一轮攻势,他便一定可以回气反击! 那一声,是他紧急召集的暗号: 只要替他挡一挡! 只消替他缓一缓! 可是,他蓦然发现,那个满身沾泥满身酒气的青年,正以一敌十二,力战任怨、任劳和剩下的十名黑衣杀手! ──这落拓青年竟以一人之力,使得十一人均无法出手对他救援! ──除了一个人! 这个人尽管好像也招架吃力,腾不出手,但在危急中,仍然尖锐狡狯的三鞭,一眼还是看出了有点蹊跷来! 这疑虑令他更为忿怒、绝望,当他自知援兵已绝,那一椅二人,已到了他跟前。 他唯有亮出了第三条鞭,同时也是看家法宝: 辫鞭! 三鞭道人外号“采花搜魂,三鞭一枪二杀手”。 ──采花,是指他的所作所为,人神共愤。 ──搜魂,是指他武功和为人的诡昧、阴狠。 ──三鞭:是指他的长鞭、短鞭之外,还有第三条鞭: 发鞭! 以发为鞭! ──他把长发编织成一条长辫,挂在脑后,或盘在颈项,在生死关头,这发辫可以比什么长短鞭都更好用。 鞭可离手,但辫决不离身。 他拧首一鞭就扫了过去! 这一鞭,是发辫,但在一甩头间发出来的鞭风,竟有开山裂石、粉身碎骨之力! 这一鞭之力,纵是铁游夏的一双铁手,也未必一定能接得下。 哪怕来得是诸葛先生,要接这一鞭,恐怕不借力,也得卸力,还要藉别的物体,兵器先挡它一挡,格他一格,才能应付得下来。 他这一甩头,发辫飞激,比鞭风还烈,而且出其不意,敌人一旦以为已欺进中门,正待出手之际,这突如其来的一鞭,几乎连一等高手如“敌友不分”蓝深判、“死不了”茶奶奶、“八婆红”噬月魔王,都是武林中骁勇善战,敢斗能拚的黑道悍将、白道高手,却俱丧命在这“扭头一鞭”之下。 以无情的功力,要硬接这一鞭,完全是不可能的。 以仇烈香的内力,要硬挡这一辫,只怕能保不死也得血洒当堂,也是不可以的。 这一鞭,还是给接下了。 不过,接下这一鞭的,既不是盛崖余,也不是仇烈香。 接实了。 只不过,接的不是人。 而是物: 椅子。 轮椅。 ──无情的轮椅。 他称之为“双飞”。 他爱护他的轮椅,因为那是支撑他生命的事物,他当它是有生命的,一如坐骑、良驹。 他小心,珍惜这个用以代步的轮椅,时常为它修理、添补,还装上许多珍巧的机关、奇特的机括。 ──有时候,还绘上了一些精致奇趣的图画,让他无聊之际,闲时欣赏细味。 这千钧一发之际,“双飞”就发挥了它极大的作用。 甚至能扭转乾坤,起死回生。 为什么三鞭会掀不动仇烈香和无情? 因为“双飞”。 ──双飞:就是无情少年时轮椅的名称;就像人们养宠物一样,喜欢叫“宝八”、“阿花”、“有利”、“旺财”、“蓝武士”、“金蕃薯”、“雷雷”、“豆豆”……表示亲昵一样。 无情在长鞭卷至的一刹,已判断出来: 他决接不下这一鞭。 所以,他在滑下座椅之前,先做了一件事: 他按了一个掣。 一支长杆立刻从底部探出,前园形铁罩自动弹开,露出锋利的刀叶,涡漩剧转,一下子,直刨入地里,再陡然顿住,深深的吸在地里,三鞭那一鞭,自然扯不动那轮椅。除非,三鞭能把整整个寻梦园的土地都掀开来! 扯不动轮椅,自然也扯不动椅上那对在人生中难得如此相偎的相依男女。 于是三鞭发力再扯。 其实,他这一扯之力,确能把这后院地皮都掀翻开来的。 可是,不知怎的,好像有一种力量,在地底里把牢了“双飞”撑在底下的“顶心杉”(那是诸葛和无情对这机括的名称),三鞭这发力连扯三扯,也没能移动分毫。 于是三鞭才卯尽全力,要把人椅扯飞过来。 那时候,仇烈香仍扑倒在无情怀里。 仇烈香先是一阵迷茫: 她沉缅在无情的眼神里,正如无情也正醉死在她明眸里一样。 然后,她又是一惊。 因为她发现长鞭已临头。 她原先要看无情破解,但眼看鞭势厉烈,无情怎么也不可能以残弱之躯招架得住,她只有心惊。 心惊之余,忽然生起一种感觉。 ──就这样和他一起死了,是不是也是一种幸福? 一种心足? 之后,她是一悚: 因为无情忽然滑倒,滑了下去。 她正要伸手去扶,但无情已搂住她,一齐跌入那软软的斜坡里,暖暖的棉垫上。 一阵温热。 一股温香。 ──温香玉软。 缠绵竟在生死一发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