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他的结论说:“是故圣人见出以知人”,这个圣人是代号,指有智慧、有道德、有高度修养的人。“见”就是眼光,儒家的文化是用“器识”表达,一个知识分子有见解,有远大的眼光,就是有器识。所以古人说“先器识,后文艺”,有器识,然后才养成雄伟的气魄。不过,这一句有人也倒过来用。现在我们讲到“见”,有先见之明的人,看到某人的行为及言语,就可以判断他的结果了,由“出”已经知道“入”是什么了,“出”、“人”两个是相对的,就是一进一出。所以有远见的人,由一个动因就晓得后果了。
青年人常问,未来的时代,将来的变化会怎么样?你要懂历史的演变,知道过去就知道未来,所以“观往以知来”,完全是智慧的成就,神通是智慧的成就。“此其所以先知之理也”,先知就是神通,原理就是这样。好了,现在我们知道另外一件事情了,佛家把预知的能力翻译为神通,刚才讲到《圣经》,基督教不能用神通,只好用“先知”。“先知的预言”,这个“先知”的名词是哪里来的呢?是从《列子》里头抄出来的,“先知”的出典就在这里。
爱和被爱
【度在身,稽在人。人爱我,我必爱之;人恶我,我必恶之。汤武爱天下,故王;桀纣恶天下,故亡。此所稽也。稽度皆明而不道也,譬之出不由门,行不从径也。以是求利,不亦难乎!】
“度在身,稽在人”,什么叫做度?中国有三个字,度、量、衡,过去政府有度量衡局。度就是尺码,譬如一英尺,一公尺,这个是度。一斗啊,一升啊,这个是量。衡就是秤,天平,一斤啊,一两啊,那个是衡。我们中国文化几千年,度量衡每一代都不统一。汉唐的制度,一直到明清都有问题,而且各地方的制度不同。譬如我们现在去买菜,还要问是台斤还是公斤,对不对?台湾几百年来习惯用的是台斤,它的秤同公斤不同。我们现在是根据西方文化,所谓的公斤、公尺,从英国人开始,大家照这个尺码,公认统一使用。这个度讲尺度,一个人有多高?多重?就是“度在身”。
“稽在人”,稽就是稽核,考察你,研究一下你究竟有多高。六尺啊,六尺半,这是别人的看法。你的高矮胖瘦长短,是别人看到比较来的。所以比较人的高度在于别人,这是讲一个人的形体。同样一个哲学的原理,一个人的所作所为,讲话做事,都看在别人眼里。所以我们有时候想想也蛮痛苦的,人活着很多事情不是为自己做,是做给人家看的。在家中要做到家人喜欢,在社会做到大家叫好。像穿一件衣服,本来是爱怎么穿就怎么穿,可是事实上穿衣服就是给人家看的,所以买衣服时在镜子前比来比去,研究心理,不是自己觉得好就对了,还要别人看到好才对,因为“度在身,稽在人”。人到了高位的时候,在公司里升个科长,薪水加一点,旁边的同事都冷眼在看你,即使当一个董事长,也是一样。
我们看历史上一个经验。南宋的时候,贾似道上来当宰相,朋友写了一首诗送给他:“劝君高举擎天手,多少旁人冷眼看。”你好好地干,尤其是当了宰相,一只手要把天撑住不倒下来,别人歪起眼睛坐在那里,专门在批评,在看你。地位越高,所有箭头都会针对你而来的。所以人生要想过得舒服,要不出名,谁也不认识你,才是天下最幸福的人。有一点知名度,大家都了解你、认识你,那是最痛苦的人。因为他变成所有箭头的目标,有一点缺点,万人都看到,就完了。他如果不出名,也没有地位,他可以在地上打滚、睡大觉,谁也不看他啊!这是道家的思想,所以告诉我们“度在身,稽在人”。
“人爱我,我必爱之”,这是当然的道理,相反的,《列子》又说,你要大家对你好,你问自己对别人怎么样?你对别人都是冷眼相看,要别人热眼看你,也做不到。所以“人恶我,我必恶之”,这是当然的因果关系。
说了这个原理,下面说一个中国政治哲学的大原则,“汤武爱天下,故王”,商汤、周武王,他们爱天下,所以称王天下。我们晓得爱天下是爱得很大,拿现在工商业的观念来看,汤武是做大生意的,投资下去,赚了一个天下国家,后代称王几百年,因为他们爱的是天下。不像我们爱的就是十块、二十块,在那里拼命争,加薪加了五百,爱的就是这一点点,他的价值永远就是五百块。人家汤武爱的是天下,你五百美金、五千万美金,他们也不看在眼里,所以“汤武爱天下,故王”。
夏桀、殷纣,这两个古代暴虐的王,因“恶天下,故亡”。我们大家没有当过皇帝,也没有发过财,躺在那里想象,假定发了财,天天吃麻婆豆腐一定很痛快。那个吃惯了麻婆豆腐的人,说那算什么!有钱的人,做大生意的人,听到总经理报告今天又赚了一千万时,只淡淡地说,哦!知道了,等于我们口袋里多了十块钱,念头都没有动过,不在乎了。而且越搞久了,对于这种东西觉得讨厌得很,很烦,必须要另外找别的刺激。
不过,没有到那个地位的人,总是梦想那个地位了不起。我们在座的青年心里一定想,将来发了财当上董事长,一定要买部最好的私家车,开到这里来上课。私家汽车坐惯的人反而讨厌它,停车又找不到位置,到处都是麻烦,干脆走路好,这就是人类的心理。所以你懂了这个心理,自己真经过富贵,什么都享受过了,然后才能把这本《列子》真读懂。所以古人用字非常有道理,“汤武爱天下,故王”,不是爱天下老百姓哦!他们的欲望就是爱这个天下。每个人欲望不同,有些读书人,你叫他爱天下,他没有这个气魄;问他要不要写一篇文章,明天电视台给播出来,他立刻说可以,几天几夜不睡觉去写,他爱的是这个虚名。
桀、纣是亡国的皇帝,因“恶天下,故亡”。的确你读懂了历史,看到有许多皇帝,像明朝的几个皇帝,生来就当皇帝,他们对于国家大事,看公文啊,烦透了,你们去办好了,你们去批好了,他们看都懒得看,结果当然完了,这个道理是“此所稽也”。上面讲到“度在身,稽在人”,稽就是一个成果的考核,是别人客观的考核。所以我们写历史、读历史是客观地读,历史上的那个主角是主观的,那个是“度在身”,我们现在来研究历史,来了解古人,了解未来,这个是稽核,“此所稽也”。
精明能干就成功吗
《列子》文章很容易懂,进一步有好几个转折,拼命提倡知识的重要,学问的重要,道德的重要,稽度的重要;反过来是相反的一个逻辑,“稽度皆明而不道也”,这就是道家的哲理了。他说稽核、测度都很高明,“而不道也”,这个道是指原则、原理,违反了原则就不合理了。所以一个太精明的人,学问很好,永远是帮人家当手下的,不会当上老板,因为太精明。你到社会上看,凡是糊里糊涂的,会发大财,所以四川人有个笑话, “面带猪相,心头明亮”。
“面带猪相”,什么都不懂,讲话都不清。我们看到内地有些财主,当时没有冷气,夏天热得腋窝都要夹两块冰过的鹅卵石,胖成这样。这一种人,他就有钱啊!可是你不要认为他笨哦!“心头明亮”,他聪明得很。像我们青年同学们读书,得了工商管理硕士、博士,还不是替那些人去管理工商!所以“稽度皆明而不道也”。反过来讲,人生书是要读,读完了同我一样没有什么,天天坐在上面吹牛,等于唱歌的歌星一样,这有什么稀奇呢!所以真的学问啊,就不坐在这里吹了,那就要用,用的时候就不讲了,所以“稽度皆明”并不是道。
“譬之出不由门,行不从径也”,这两句话文字要特别注意,哪个人出门不从门出去啊?没有门你还出得了房子吗?所以出门必须要从门出去。你到外面走路必须有道路啊!没有道路你怎么走啊?这是当然的法则,这两句话等于这样讲。但是反过来说,真正第一等人是没有规格的,“出不由门”,出去不一定由门,窗子也可以跳出去。如果连窗子都没有,墙上打个洞嘛!打不了洞,地下挖嘛!“行不从径”,走路不一定从路上走,可以跳嘛!可以飞过去嘛!那是智慧了。所以表面上看起来他是正面讲,任何人出门要从大门,走路要走正路。你要深懂道家反面的含义,办法是自己智慧想出来的,如果一个人呆板得出去都从门里出去,没有路就不敢走路了,那只是一个普通人。
“以是求利,不亦难乎”,以这样的智慧想在社会上求到最大的利益,永远做不到。换句话说,这样的人是笨人,一个真正有高度智慧的人,不一定从门里出来,走路不一定要在路上走,他自己创造,自己开一个门出来。尤其所谓历代的名将,皆与常人不同,譬如说宋朝的狄青,汉朝的卫青、霍去病,都不是军校毕业的,开始大字也不认得,也没有读过《孙子兵法》,但是历史上讲他们打仗的本领“暗符兵法”,那是智慧。尤其讲狄青这个人,他原来没有读过书的,后来书读得很好,他受谁的影响啊?受范仲淹的影响。范仲淹说,你年轻当兵,好啊!好好当兵,送他一本《左传》,叫他好好去读,所以他深通《左传》。我们今天讲到这里,暂时告一个段落。